不知如何開始。有關布列松值得談論的話題太多。但平時,幾乎沒有人去談論這位電影世界的聖者。我稱他為聖者原因有幾,其一,他的電影作品所達到的高度。其二,他的品質。你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電影這個領域,真正經受住榮譽考驗的人寥寥無幾,而布列松是其中最徹底的一個。他的電影生涯可以說是電影界最長的一位。然后只拍了十幾部作品。你去數一數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師,諸如,你喜歡的伯格曼,黑澤明,戈達爾等等。布列松從不隨意去拍一部電影。只有當他感到他心中的問題積郁到一定程度不得不通過一部作品來表達的時候他才會拍一部電影(而且是嚴格地按照老套路)。所以,我覺得了解一位導演為什么拍是很重要的。我不是說,那些著名的導演拍片就是純粹為了榮譽。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把某種確信的信條付諸于實際生活一輩子,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至于他的電影?可以簡單地說,也可以復雜地說。不過,在此,我們不可能做很詳盡的討論。我每一次看《穆謝特》都會有新的感動。我覺得那種真實不是可以用理論去分析的。我只能說,那個女孩的命運我曾經見過。小時候見過,長大了也見過,以后一定還會見到。他所關心的問題絕對是超越時空的(當然,伯格曼等也都是這樣的,所不同的是手段的優劣)。這種東西尤其讓我著迷。我不知道,我們應該將何種現實稱之為“真理”。抑或真實的存在?抑或一種值得度過的人生選擇?抑或頭頂的天空,那里有上帝的居所?。。。。。。不論如何,好的電影都是將人帶回大地的。布列松的電影在這方面可謂獨樹一幟。在布列松的電影里有一個共有的特征,就是其中的人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和他們所無法認同的周遭世界達到了平衡。比如,穆謝特的死。我清晰地記得,穆謝特跳河之后,清澈的湖底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布列松的批評者可能會說,簡直太拙劣了,太穿幫了,太草率了,太什么。。。。。。而我想和你交流的是,布列松在此想要再現的并非一個少女投河自盡的真實現場。有一種東西更加重要,那就是,這個女孩在湖堤以自決的方式和世界達成了和解。這相當地震撼人心。你還記得有一個開著拖拉機路過的司機側頭看了看她,這對于我來說是神來之筆。這一場景更加深了少女穆謝特的無助。其實,這些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伯格曼這么了不起的大師和布列松的差距在哪里?我私下認為,他還沒有掌握電影的語言。或者說,掌握的只是電影語言的某種變形。所有二流的大師,無論作品的思想性多么深刻都無一例外地對故事性有著致命的依賴。現在絕大部分的所謂“藝術電影”都是這樣的。無怪乎,安東尼奧尼會說,“電影是一門正在死亡的藝術。”毫不客氣地說,電影正在歧途中。
 
        你說到藝術性。想知道你是怎么看藝術性的。我覺得在真正的藝術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相同的東西。就連色彩絢爛的馬蒂斯的作品里也保留著這種東西。我覺得藝術從來就沒有變過,變化的是人對美的認知。換句話說,什么事物是美的?美的內涵從來就沒有改變。你聽說過,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的“一”嗎?
 
 
       我對布列松只是一知半解。我對他的熱情多過了解,至少我這樣認為。我喜歡他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對藝術的喜愛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兩方面,我想他都值得我欽佩。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有一天我開始拍電影,一定會循著他的足跡走下去。一面靜靜的湖水是可以讓人震撼,深思,靜默的。這就是布列松偉大的藝術成就。
    我不得不說,你問了一個很有價值的問題。文學在當今基本上處在窮途末路的時期。新的文學形式恐怕難以在短時期里被發現。博爾赫斯也許是個例外。不過他離世之后,難有媲美者。我對文學其實知之甚少。這里,我不得不提提我的信仰。我相信神是存在的。不過僅此而已。我無法對他說出更多可以說明的東西。因為電影的誕生恰恰是在形而上哲學絕望的時刻。人們要想重新得到精神的出路,就必須把視線重新投向我們生存的可以看得見的可以感知的這個真實世界。據說胡塞爾的代表作就叫《現象學》。電影恰恰就誕生在現象學思潮如日中天的時期。這是巧合?或許!我不知道。
 
        沒錯,布列松常常在文學作品里得到靈感。但是他的改編卻不是一般的改編。他關注的應該只有文學作品里所折射的主題。換句話說,其他的小說要素一概不重要。尤其是情節,基本是完全拋棄。有多少小說的情節不是連貫的呢?我幾乎沒看過。但是布列松把這些情節分割成片段,再施以魔法給他們生命。文學不可能是一種現象,文學可能只是符號。電影恰恰是一種現象,也只能是一種現象。我特別反對一門專家學者課程“電影符號學”。我覺得在真正大師的作品里,我們根本看不到這種東西。他們的作品里只有現象。有人說,塔可夫斯基的作品里的雨就是符號。這是瞎扯。雨就是雨,和落下你我身上的完全一樣。燃燒的荊棘就是燃燒的荊棘,無論塔可夫斯基知不知道它的《圣經》典故。總之,我不認為電影的出現是一個偶然。每個時代都會有其最重要的藝術存在。電影應該是未來藝術中最耀眼的繆斯女神。因為,上帝的神龕坍塌了。我們在對《圣經》某些章節的重新解讀中也許會發現,上帝要我們關注的僅僅是大地本身,是人本身,是人所應該擁有的一切。這些說起來話就太長了。盡管如此,我仍然不認為某種藝術形式可以取代另一種藝術形式。正是因為他們的不同才造成他們的無可取代。電影已經誕生一百多年了,它至今甚至以后也不可能取代他的孿生兄弟,已經二千多年的戲劇。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側重。或許,是因為電影的出現,才出現了所謂意識流的文學。情況就是這樣,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僅供參考。
        你說到巴赫。這也是我最喜愛的音樂家。你不覺得布列松的某些電影片段很像他的十二平均律嗎?我就是在這兩個風馬不相及的藝術家身上發現了這種共同的質地,我才相信,存在是有意義的。雖然,世界是一片無盡的荒蕪組成的。但是人,生命是必須被肯定的。巴赫是這么做的,布列松也是這么做的。藝術家在作品里表現的絕望和悲傷越是深重,他對世界和人生的肯定信念就越是強大。就是這樣,還有什么好多說的呢。我們只要去聽和看就行了。
       泰勒斯的“一”就是泰勒斯的“一”。熨平!質樸!記錄!這些布列松的特質無一不反映著泰勒斯的“一”。西方世界正在從終極真理的盲穴中蘇醒過來,他們漸漸開始了解“永恒輪回”。偉大的中國藝術,偉大的東方藝術,他們的世界是一面平靜的鏡子。空間或者只是人類的錯覺。你冥想,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泰勒斯的“一”。
       我的個人觀點希望與你分享,也希望得到你的啟發。
 
       我冒險做一次嘗試,看看我能不能在40分鐘內完成這封回信。首先不要將我稱作“您”。您這樣真是大大地誤會了我。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并且有著“初生牛犢”的所有性情。你對耶穌的看法基本和我一樣。耶和華可以是上帝,有人也把他叫做宙斯,算便吧,這完全不重要。只是,如果把耶穌成為上帝的兒子,對這一點,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反駁他。如果,他的受難確實是歷史事實,在某種意義上,他確實做到了只有神才可以做到的事情。我覺得,把耶穌成為上帝的兒子多少是有些玄機的。我們不能因為自己不理解,就說他不存在。這里,又回到了康德的不可知論。但康德是相信終極真理的存在的。請注意,不是論證了,知道了,而是相信。《約伯記》是我完整讀過的為數不多的《圣經》章節。類似于這樣的文字,我只能說,其中有著太多神秘的事情。首先,在其中,撒旦是“上帝眾子之中的一位”,也就是說,魔鬼是上帝的兒子。這一點毫無疑問。因為在《圣經》中的許多篇章里都有論及。《圣經》中充滿了矛盾的地方,有很多,我懷疑是人為的。這是《圣經》考古學一個很大的課題,我們把它放在一邊。我要說的神秘事物實際上指的就是,在全球的基督徒都對撒旦嫉惡如仇的態度里,有多少人注意到這樣的文字?撒旦是上帝之子中的一位。這直接導致我對教會的教義產生強烈的懷疑。實際上,我在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以及佛教當中發現了完全相同的東西。這使我對世界有了全新看看法。我們在這里不做討論。耶穌的受難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以至于藝術家稱上帝為藝術家,科學角稱上帝為科學家,甚至什么設計師,理性主義者,非理性主義者亂七八糟一大堆解釋。我們無須在這樣的問題中去消磨時間。我認為重要的是,每一個人都可以以他自己的生活經歷在這種信仰中找到相應的反射。這一點也足以說明世間有著神秘莫測的真實存在。“那些千真萬確存在,但是又無法解釋的現象”是讓人著迷的。
 
       生命是一個虛無的影子嗎?或許吧。不過,每當我觸碰我自己的時候,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我都感到他是那么真實的存在。帕拉圖所開創的西方哲學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實際情況是,形而上學的大廈倒塌了,緊接著就是以基督教為基礎的西方倫理價值觀。現實情況是,西方文明在對東方進行著肆無忌憚地入侵,吞噬。其結果反而是,越來越多的西方人采用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處世哲學和實用主義。生命是必須被肯定的。這是所有的藝術家以及尼采,基爾凱郭爾,斯特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天才似的人物所做出的不懈努力的目的所在。因為,我認為,沒有比一個生靈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這件事更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了。我們都距死亡還很遙遠,這種距離是心理上的。在生理上我們可能隨時灰飛煙滅。
 
      我信奉的真理是,“人生的意義是在痛苦中被建造的。”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中國人,你所思考的問題都是人生值得思考的。不過,這些問題會帶給我們無盡的痛苦和煩惱。我以此為樂。符號使時代打上了“游戲”的印記。不過,我依然認真的過活兒。藝術是對真理的模仿。因為真理在歷史中失落了,藝術卻能給人希望。我不認為,死亡是天下最壞的一件事。人們對死的背叛是這個世界荒謬的根源。我不得不又回到《圣經》“創世紀”,那里有著讓人驚嘆的文字。這一切,那個撰寫的人早已心知肚明。我不得不說,有某種力量早已完成了一個劇本,他知道開始,發展,高潮和結尾,我們這些演員們在知道結局的情況下,盡心盡力地在演著。這確實很殘忍。
 
      因此,把《圣經》作為葵花寶典是致命的,對我來說,它向我的人生提出最深刻的問題。——————這種毫無希望的過程究竟是為什么?
 
      對于《鄉村牧師日記》我只能說,那是電影史上最上乘的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那位不得志的牧師在同現實的抗爭中敗陣下來,卻說出了那樣一句話,他與他所無法認同的世界達成了和解。尼采的全部哲學唯有“愛命運!”最有價值。他教會人們應該如何生活。另外,色彩是屬于繪畫的。電影的質地應該是時間,而黑白更符合時間的特質,我的個人認為。這就是你看布列松和塔可夫斯基的晚期作品,色彩通常是被有意調和成單色調的原因。
 
      最后,文學的語言是用來看的,電影的語言確實用來聽的。布列松說,“耳朵更有創造力。”我覺得此話很有道理,你說呢。
 
      請不要再稱我為您。讓我了解一下你的背景。學什么專業,喜歡什么,多大歲數,在什么地方生活,未來的方向是什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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