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是一位友人,我们不久前相识。他是一位影迷。
      小七和我谈起了阿莫多瓦的《对她说》。他说,这部电影已经不像两年前那样感动他了。关于原因,他理解为他老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称自己衰老了,这不算是倚老卖老吧?小七是我遇到的极聪明极敏感的年轻人。以我的经验,我觉得他在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或许过于理性了。就像是我们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理性。这使我们认知事物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单一了。我猜想小七还无法在心理上使自己进入单纯的层面去理解这部作品,也就是以恰当的方式进入一部电影的核心地带。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对世界最懵懂的年纪。我们在观看一部有思想性的电影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从理念出发去寻找导演的创作意图。这是一种不可取的看电影的方法,————我私下这样认为。因为,一部电影只是一部电影。它向你展现的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有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世界,这部电影才不愧“大众的艺术”的殊荣。这部在我看来绽放着生命奇迹,光芒四射的作品对小七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一部催人泪下的伤感剧。我蓦然间想到,也许理解电影向我们展现的世界需要的只是我们具有的足够的生活阅历。书本知识能给我们的只不过是印象,技巧和借鉴。这一切都有助于我们理解电影作品。有些电影的领地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有些在于我们的感情,还有些在于唤醒我们对生活和世界进行反思,把我们从庸碌世俗的麻痹中解放出来。然而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电影正像所有真正的艺术品一样向我们呈现的永远只有美。那美在我看来不是别的,————正是对生命的礼赞!那是超越这个世界一切的观念,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是使人与人在大地和苍穹之间找到平等和理解的神圣仪式。人类历史中每一次艺术的复兴无不伴随着对人的肯定。我一直以为,人类在纯精神的层面是不需要沟通这种行为的。它不仅多余而且盲目。我深信,人在精神之中都有相同的归属。
      在日常生活中想要彻底地进行思想交流是一种狂妄的企图。交流的障碍往往出于人类的文字语言有着不可消解的歧义性。我并没有研究过这种歧义性,我不是语言学家。但是,在现实中我明显地感到了它的存在。一部好电影能把这个世界里最复杂的缤纷色彩简化为黑与白的和谐辩证法。艺术品有这样一种能力。它能在各个不同的层面上与观者建立某种内心视野。无论是感觉的,感情的,理性的等等。它使我们有能力重新开启心智,领略影像世界里语言的独特魅力。毫无疑问,电影的诞生既是一种语言的诞生。在这条语言江河里,许多的艺术家做出了他们的贡献。他们为这样一种语言编码,创意和更新。如今,电影已经作为这个世界被最广泛关注和最流行的艺术形式为大家津津乐道。危险也正在这里。一旦成为了人人都津津乐道的娱乐形式,一种盲目的价值取向就会在人群中诞生。电影艺术的无限手段就势必要退化成直白而机械的蒙太奇视觉轰炸。这不能不说是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悲哀。这使电影沦为一种大众消费品。
      我清晰地记得功成名就的黑泽明对媒体坦率地说,他不知道电影为何物。言下之意,电影这种语言的表现力和可能性还远远没有被我们认识。这种语言的广度和深度都是无限的。然而,令人诧异地是,无论这种语言跟随了何种哲学思潮或者听从了何种美学原则,它都无一例外地在表达着这个世界。它是试图理解世界的工具。它在人性和世界之间建立了某种直观的联系。这种直观性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
      从自然的角度说,没有比什么比美更容易让人察觉和捕捉的了。困难在于,生活使我们的内心世界越来越狭窄和单调了。这似乎并不和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的丰富性成正比。这是使我曾经觉得奇怪的一件事情。人类既是审美的主体又是审美地对象。看起来这好像是一个悖论。人在这个意义上说真的成为了万物的尺度。作为一种审美对象,人在审美的过程中才能凸现他生存的意义,才可能对短暂而困顿的一生作出充分的肯定。美,不是别的。美就是纯净;美就是因充盈和丰富而不断向外扩张的力;美就是肯定。世界的秩序使我们的心性陷入了窘境。我们遗忘了美,模糊了美,拒绝了美,戕害了美。
      回到《对她说》。那是一个浅显易懂的故事。细细想来似乎还有些荒谬和虚假。但我个人觉得艺术品的上乘之作也许都有着这样的一个共性。————它迫使你在一片假象之中接受真理之考问。塞尚的作品是这样;莎士比亚的作品是这样;罗丹的作品是这样;布列松的作品也是这样。在阿莫多瓦的这部作品中,一个深恋着他的病人的护理医生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与她发生了性关系,并且因此使一个形同朽木的生命奇迹般的恢复了知觉。他不停地对着那位处在深度休克状态下的少女诉说他的爱恋,讲述这个世界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并且他相信她能听见爱她的人对她所说的一切。最后,少女的怀孕使这场一厢情愿的不伦之恋败露了。男主人公进了监狱。为了见到他的心上人,他以死抗争,在监狱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以此赢回了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权利。此刻,他可以自由地去爱,无拘无束地去爱,永远地去爱了。这是一个人对一个世界的胜利。当他的友人说出他的临终遗言的时候。蓦地,我想起了加谬的墓志铭“在这里,我找到了人们所说的光荣,那就是————无拘无束地爱。”————这段极不“道德”的爱情使我在某种“道德”意识之中感到羞愧!无论如何,这个看来很离奇的故事是值得我们深思的。牺牲所有道德立场挽救了一个生命,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吗?这样的牺牲为什么总是伴随着我们这个世界的道德裁决而发生呢?是什么使一个弱小的生命强大到可以战胜这个世界里的所有恐惧而学会了在死亡中纯净地爱呢?生命被无情地撕裂的那一瞬总是伴随着美的诞生和对命运的深思。这一切美感的来源不是来自于艺术家的完美技巧而是来自人性,只来自人性。美像一把利剑一样直刺我们的心窝,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记忆深处那个最赤裸的自我。那里有上天赋予我们原始的一切;那里有从始祖诞生之初就在我们的骨髓里深深埋下的生命活力。那里有欲望,有火焰。阿莫多瓦一如既往地使人性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道德的名义。————那就是————生命本身是值得肯定的。生命中爱的本能与各种道德规范的冲突中所绽放的光芒成就了悲壮之美。美,就是这样在悲剧的诞生中一次又一次地让“道德”的人们哑口无言。我甚至觉得这人性被升华的过程多少有些类似耶稣的受难。
      在电影的历史上,许多的电影人曾经把“受难”直接作为他们创作的题材。我猜测,这些早已洞察人类灵魂秘密的天才们在某种困境的逼迫和无奈中有过某种超然的体验。那和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体验如出一辙。那是源自于绝望的希望。耶稣在凄凉的各各他向世人展现的首先是美。这美就是在他身上所反映出来的因为爱而对命运无限的肯定。我禁不住猜测,难道这就是那些艺术家们的“救赎”?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是以宣言的方式对天地诉诸于如此之美。丹麦的Las Van Trier就是一例。“黑暗中的舞者”最终在这个合理的法制世界里停止了舞蹈。然而,正是随着她那沉重的躯体从绞刑架上的临空一坠,“黑暗中的舞者”才在真正的意义上飞腾起来。那悬挂的躯体是一个人类灵魂世界里的巨大惊叹号。生命随着一逝而进入了永恒。这不是对生命是巨大的肯定和赞美又是什么?
      在虚无主义的阴霾笼罩整个世界的今天,电影是唯一能够把信念重新带回大地的艺术。因为它正如著名的Werner Herzog的名言:电影是文盲的艺术。电影的现象学本质是使人们重新把目光投回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在这个看似荒芜无望的世界上寻找到我们赖以生存的存在根基。许多人关注电影是为了某些电影能够满足他们对神往和期待的彼岸世界的想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世界里最受欢迎受众面最广的电影里无不患有难以遮掩的幻想症。好莱坞的制片商们无一例外都是深谙人类悲观情绪的行家里手。他们不惜花重金去编织的英雄神话和爱情浪漫正确凿无疑地反映出这个世界里没有英雄,没有神话,没有爱情,没有浪漫。在彼岸和来世里驻满了人类用血与泪浇灌的希望。因此,好莱坞电影大行其势,所向披靡。我想,这大概违背了上帝让人类发明电影摄影机的本意。这是电影艺术难以克服的“原罪”!
      所幸的是,在这个异化程度越来越深的世界里,还有着一群以生命的乐章谱写诗篇的天才们在从事着拯救大地的工作。我称这些人为艺术家。在这个艺术思想被深度边缘化的时代,艺术家们也是被深度边缘化的一群人。他们受到了上天的感召自觉地拿起缪斯的剑去拨开世界的重重迷雾;他们蹒跚地一路走来,勇敢地成为漂泊的自我流放者。
      我深爱着艺术家和他们心中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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